指导单位：广州市社科联

主办单位：广州市越秀区图书馆

朗诵：广州市广播电视台全媒体记者、编辑黎颖

 赤壁赋

作者：苏轼（宋代） 

       壬(rén)戌 (xū)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zhǔ)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shǎo) 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dǒu )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píng)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xián)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hè)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niǎo)，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lí)妇。

       苏子愀(qiǎo)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liáo)，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zhú)舻(lú)千里，旌(jīng)旗蔽空，酾(shi)酒临江，横槊(shuò)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qiáo)于江渚(zhǔ)之上，侣鱼虾而友麋(mí)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páo)樽以相属(zhǔ)。寄蜉(fú)蝣(yóu)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sù)。哀吾生之须臾(yú)，羡长江之无穷。挟(xié)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zhǎng)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zàng)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zhǎn)更(gēng)酌 (zhuó)。肴(yáo)核既尽，杯盘狼藉(jí)。相与枕藉(jiè)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译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友人在赤壁下荡舟游览。微风缓缓吹来，水面波澜不起。我举杯向朋友劝酒，歌吟《明月》中的《窈窕》一章。过了一小会，月亮从东山升起，在斗宿与牛宿之间移动。白茫茫的水汽横在江面之上，水光仿佛与天际相连。放纵着苇叶一般的小船任意漂浮，越过广阔无垠的苍茫江水。浩浩淼淼仿佛乘风而行，不知道到哪才会停下。飘飘摇摇好像远离尘世，羽化腾空而进入仙境。

       这时喝酒非常快乐，不禁手击船边，打着节拍唱起歌来。歌里唱到：“桂木船棹啊兰木船桨，迎击空明的粼波，在泛着月光的水面逆流而上。我的心怀悠远，眺望伊人在天涯那方。”有会吹洞箫的客人，配合着节奏为歌声伴和，声音呜呜咽咽，有如哀怨有如思慕，既像啜泣也像倾诉。余音绵延不绝，像细丝一般，回响在耳边。能使深谷中的蛟龙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鳏寡为之泪下。

       我的神色也变得忧伤了，正一正衣襟，端端正正坐着，问客人：“箫声为什么这样忧愁呢？”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公孟德的诗作吗？这里朝西可以望见夏口，朝东可以望见武昌，山环水绕，一片苍翠。这里不正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围困的地方吗？那时他攻下荆州，夺取江陵，沿着长江顺流东下，战船首尾相连长达数千里，旌旗繁多遮蔽天空，军队阵容盛大壮观。曹孟德在江边豪迈饮酒，横握长矛赋诗，委实是一代枭雄，而现在又在哪里呢？何况我和你在江边的水渚上捕鱼砍柴，与鱼虾作伴，与麋鹿为友，驾着这一叶小舟，举起杯盏相互敬酒，如同蜉蝣寄身于广阔的天地间，像沧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样渺小。可叹我们的一生就像是短暂的片刻，不由得羡慕长江无穷无尽。我想与仙人携手遨游各地，与明月相拥而永存世间。我知道这些愿望终究不能实现，只得将遗憾化成箫音，寄托在秋风中。

        我问道：“您是否也看懂了这水与月？时间不停流逝就像这江水一般，其实并没有真正逝去；世事表面看起来是时圆时缺的，其实就像这月亮，终究不增不减。可见，从事物易变的一面来看，万事万物时时刻刻在改变，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从事物不变的一面来看，万事万物和我们都是无限的，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何况天地之间，万物各有主宰，如果原本就不属于我们的，那就一分一毫也不能强求。只有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便成为了声音；眼睛看到，便具有了形色。欣赏清风明月永远不会有人禁止，感受这些美好的事物永远不会担心竭尽。这是造物者恩赐的没有穷尽的宝藏，我和你都可以共同享受。”

客人开心地笑了，洗净酒杯，重新斟酒。菜肴果品都吃完了，杯子盘子一片杂乱。大家互相枕着彼此睡在船上，不知不觉，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赤壁赋》讲述了苏轼与客夜游赤壁，泛舟而乐，随后，客思及现实困境，为生而为人的种种局限发出感叹，苏轼就以江水、明月为喻，与客探讨，阐述了“变与不变”“取与不取”的道理。最后主客开怀畅饮，“相与枕藉，不知东方之既白”。周琦[1]认为，苏轼通过对江水、明月的思考，帮助自己与客完成了一次心灵的突围。

        文章第一段，从“清风徐来”到“羽化而登仙”，作者描绘了一幅清新、空阔、唯美的月下秋江图，描述了自己心旷神怡、远离尘嚣、物我两忘的精神感受。“明月之诗”与“窈窕之章”都是指《诗经·陈风·月出》及其诗句。《陈风·月出》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早写月下怀人的篇章。此诗描写月光下的一位美丽女子。全诗三章，每章四句。每章第一句以月起兴，第二句写她的容颜之美，第三句写行动姿态之美，末句写诗人自己因爱慕彼人而心动不能自宁的感觉。苏轼便在如水的月光下歌吟着这远古的诗句。

        写下《赤壁赋》的时候，苏轼正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乌台诗案发生于元丰二年（1079年），时御史何正臣等上表弹劾苏轼，奏苏轼移知湖州到任后谢恩的上表中，用语暗藏讥刺朝政，随后又牵连出大量苏轼诗文为证。这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据《汉书·薛宣朱博传》记载，御史台中有柏树，野乌鸦数千栖居其上，故称御史台为“乌台”，亦称“柏台”。“乌台诗案”由此得名。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名义上是团练副使，一个并无实权的小官，实际上属于朝廷的监管人员，并不能随意离开。可以说这是他人生的最低谷了。第二段的“望美人兮天一方”，流露出作者对仕途困顿的一丝丝彷徨和对朝廷的企慕之情。当客人吹起了箫，苏轼很敏感地感受到了箫声中的忧伤。

        第三段提到了曹操的诗作《短歌行》。《短歌行》据说是写于赤壁大战前，抒发了曹操求贤若渴的思想和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在赤壁，苏轼和客人很自然会想到那场惊心动魄的赤壁大战，想到踌躇满志却惨遭败绩的曹操，想到这位早已成为历史尘埃的一世枭雄。客人用《短歌行》中那两句诗，引出了他对箫声忧伤原因的回答。在客人看来，今日陪伴自己和苏轼的月亮，也正是曾经英雄起落、历史兴衰的见证者，也是永恒的象征。“吾与子”与英雄比高低，已经是云泥之别；与永恒的山川河流、月亮星辰比，更是没有可比性。

        苏轼在劝慰客人的时候，同样是扣住近在眼前的“水”和“月”来说道理的。他借江水的流逝、明月的盈缺来形容人生与万物一样，总在变化。用江水“未尝往也”、明月“卒莫消长也”推断出个体生命虽短暂，个体的精神世界却是无限的，因此“物与我皆无尽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就是苏轼宽广、深邃、丰富、无垠的精神世界的象征。

        在苏轼身上，既有儒家思想，又有道家思想，还有佛家思想。在那个时代，儒释道思想的互补、融合让苏轼的心灵在现实困境中成功突围。周琦[1]认为，江水秋月，不仅包含了苏轼儒、道、释互补的处世哲学，更是其超脱精神与刚健风骨的象征。难怪王国维评价苏轼：“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

参考文献

        1.洞见水月，探赜情志——部级精品课《赤壁赋》（第二课时）品赏（上海市七宝中学 周琦）

注 释

1.壬戌（rén xū）：元丰五年，岁次壬戌。古代以干支纪年，该年为壬戌年。

2.既望：农历每月十六。农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十六日为“既望”。

3.徐：缓缓地。

4.兴：起。

5.属（zhǔ）：属通“嘱”，致意，引申为劝酒，即劝人饮酒。

6.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

7.窈窕（yǎo tiǎo）之章：《诗经·陈风·月出》诗首章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纠”同“窈窕”。

8.少焉：一会儿。

9.斗牛：指斗宿、牛宿。

10.白露：白茫茫的水汽。横江：横贯江面。

11.“纵一苇”二句：任凭小船在宽广的江面上飘荡。纵，任凭。一苇，比喻极小的船。《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如，往。凌，越过。万顷，极为宽阔的江面。茫然，旷远的样子。

12.冯（píng）虚御风：乘风腾空而遨游。冯虚，凭空，凌空。冯，通“凭”，乘。虚，太空。御，驾御。

13.遗世：离开尘世。

14.羽化：传说成仙的人能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升。登仙：登上仙境。

15.扣舷（xián）：敲打着船边，指打节拍。

16.桂棹（zhào）兰桨：桂木做的棹，兰木做的桨。

17.空明：月亮倒映水中的澄明之色。溯：逆流而上。流光：在水波上闪动的月光。

18.渺渺：悠远的样子。

19.美人：比喻心中美好的理想或好的君王。

20.倚歌：按照歌曲的声调节拍。和：同声唱和。

21.怨：哀怨。慕：思羡、眷恋。

22.余音：尾声。袅袅（niǎo）：形容声音婉转悠长。

23.缕：细丝。

24.幽壑：深谷，这里指深渊。此句意谓：潜藏在深渊里的蛟龙为之起舞。

25.嫠（lí）妇：寡妇。

26.愀（qiǎo）然：神情改变的样子。

27.正襟危坐：整理衣襟，（严肃地）端坐着。

28.何为其然也：箫声为什么会这么悲凉呢？

29.夏口：故城在今湖北武昌。

30.武昌：今湖北鄂城县。

31.缪（liáo）：通“缭”，盘绕。

32.郁：茂盛的样子。

33.孟德之困于周郎：指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吴将周瑜在赤壁之战中击溃曹操号称的八十万大军。周郎，周瑜二十四岁为中郎将，吴中皆呼为周郎。

34.“方其”三句：指建安十三年刘琮率众向曹操投降，曹军不战而占领荆州、江陵。方，当。荆州，辖南阳、江夏、长沙等八郡，今湖南、湖北一带。江陵，当时的荆州首府，今湖北县名。

35.舳舻（zhú lú）：战船前后相接，这里指战船。

36.酾（shī）酒：滤酒，这里指斟酒。

37.横槊（shuò）：横执长矛。槊，长矛。

38.侣：以……为伴侣，这里为意动用法。麋（mí）：鹿的一种。

39.扁（piān）舟：小舟。

40.匏（páo）尊：用葫芦做成的酒器。匏，葫芦。尊，同“樽”。

41.寄：寓托。蜉蝣（fú yóu）：一种朝生暮死的昆虫。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暂。

42.渺：小。沧海：大海。此句比喻人类在天地之间极为渺小。

43.须臾：片刻，形容生命之短。

44.长终：至于永远。

45.骤：一下子，很轻易地。

46.遗响：余音，指箫声。悲风：秋风。

47.逝者如斯：不停流逝的，就像这江水。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往。斯，指水。

48.盈虚者如彼：时圆时缺的万事万物，就像月亮那般。

49.卒：最终。消长：增减。

50.曾（zēng）不能：固定词组，连……都不够。曾，连……都。一瞬：一眨眼的工夫。

51.是：这。造物者：天地自然。无尽藏（zàng）：无穷无尽的宝藏。

52.适：享用。

53.肴核：菜肴、果品。

54.枕藉：相互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