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宁
陈才生老师经常在朋友圈消失，原因是要写文。这一次消失的长久且彻底，以至于朋友们忍不住纷纷打问，答曰隐去故乡的林山之间著述去了。归来时携厚重的两本文稿，一曰《太行漫笔》，一曰《林虑纪事》，令我感佩且惭愧自己的浮躁疏懒。
我在繁杂的工作间隙信手翻阅，徐徐缓缓，不急躁，不跳跃，恰如窗外有时掠来的微风与淡淡青草香。“慢慢读”是对陈老师“自在文录”的理解与尊重，是对自己在日子的烟火里奔突的灵魂的奖赏与安慰。
两册书的封面，一为黄，一为绿，黄是赭石黄，绿是秋草绿。赭石黄不是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土地的颜色，不是丰收的麦穗的颜色，而是夜色里沉寂又喧闹的土地的颜色，是孕育朝阳和绯红的沉着。秋草绿不是月光下粼粼发光的湖水的嫩绿，不是春风里莹莹含碧的新绿，而是包裹着孤独而活跃的灵魂的颜色，是古道西风瘦马做背景的那一枝古藤的虬屈桀骜，是宋山水画中极疏淡沉稳的恒久不褪的底色。这装帧不仅美、雅，而且切近著书人的文风、品格，可谓相得益彰，互为辉映。陈老师人淡如菊，又有书生的铮铮傲骨，如山之幽，如林之静，如金之就砺，玉之润成。
书名由刘颜涛先生题写，刘颜涛老师不仅是书界名家，也是陈老师的知心好友，应该深知陈老师的心性，书目题写的端雅大气，熠熠有文士气。此外，刘颜涛、陈则威、王景怀诸书家先生亲录辑中山水堂记以为贺，与文章相映成辉。著名散文家唐兴顺先生亲为作序，题目叫《文心如花意万重》，既优美又引人发无限幽思，是曲径通幽处的深深花木。开卷已是群贤至，三美具的格局。
《太行漫笔》是散文集，共十二辑，多以“记”名之，错落有序地将作者散落于记忆海滩的遗珍逸宝串缀起来，成为晶莹玉润的珠串。这些淡远稠密的回忆，有乡情、亲情、友情、爱情，有眷恋、悔悟、感念、憾恨，作者娓娓道来，絮絮轻语，是在讲一个人的见闻，一个乡间孩童的成长，一个农家子弟对故乡的眷恋背离又回归，也是在讲一方水土的深厚浅薄，讲一段历史的发生与流逝。慈爱的姥姥，能干而劳苦的父母、亲密豁朗的舅父，做了乡官的学生，多年师生成兄弟的旧时师友，还有那些留下浅浅痕迹的乡亲，震撼了少年心灵的传奇先贤.......每一笔都饱蘸着作者充沛的感情与感慨。我的学前时期也在这片热土上度过，虽然年幼且又是客居的身份，但那段空间上发生的故事于我有着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和亲切感，就像是在异地的都市街头，凭借无声的神态与语气助词就能轻易的分辨出同乡。那是一种基于更深广的地缘所编织的刻印在基因里的体认。
《故乡》、《母亲散记》、《童年的梦影》诸文是基于个体生活经历的回忆，饱含着极强的情感体验，几乎是每个告別故乡的游子都有的心绪，所以极易引起有共同经历者的感同身受。文笔越细腻，情感越真挚，动人愈深，有人为此文而喟然泪下则是必然的了。《车过洹水》、《村学记》是许多回乡人的共同感喟：因为久离，所以怀念，因为失去，所以眷恋，逝去的时空加了时间的滤镜更显浪漫温柔。独特的年代，独特的人情世故，独特的表情达意的方式，以及生活于此间的少年独特的心路历程，以及那年的山花野岚，都失去了。我们追忆的永远是深植于内心的那个故乡，有着年轻容颜的母亲。然而，逝者如斯，沧海一粟，我们珍藏的终将失去，我们保有的终将老去，在自然规律和社会变迁面前，记忆与回望是如此脆弱，所以作者难免有些伤感和嗟叹，但这个情绪因为满含着深情缱绻，所以美好而动人。
兼有教师身份的作家在写作时往往放不开，这是对自己“教书育人”的职业神圣性的敬重，也是桎梏。陈老师却做到了坦诚，不讳言故乡的偏陋，不遮掩成长中的顽劣，反而深爱那艰苦中蕴藏的深重博大，珍惜那不羁中的天真质朴。这是爱家乡的人和眷恋根的人才能有的勇气和发见的慧眼。也是文人独立自省的根基。
十二辑中也有对城市生活的记叙，但不记诗酒繁华，多是与文朋书友心灵交汇的感悟。陈老师用笔记录花开花落，水涨水高，用心写挚友交游，文朋高会，但写得最多的还是山。《黄华石刻记》、《洪谷山记》、《小西天记》、《天平山明教禅院记》、《游关岭沟记》、《宋老峪双龙洞记》、《桃花雅居小记》、《听溪舍燕饮记》、《太行大峡谷苍溪美术馆记》、《林虑山房记》《伴山·石庐会饮记》，无不以山为探幽寻胜的目标，以逸乐山水为志趣，以养浩然之气为归依。文笔恣肆开合，语言洗练简净，观察细致入微，用情真纯无碍，山以文广名，人以山净气，难怪陈老师常常一入深山而忘返。
近年来陈老师愈加喜欢隐遁的生活，身在闹市而心在乡野，这对一个中文教授是必须而难得的境界。“必须”是因为要有淡泊名利的心性才能做到远离喧嚣而沉浸在学问著述中，“难得”自然是因为在经济大潮的裹挟下保持淡泊无比艰难。做到了这一点的陈老师无疑是得到了精神上的大自在和文学上的大丰收。陈老师笔名命曰“自在”，作品系列专辑命曰“自在文录”，是明志，也是自励。
《林虑纪事》是小说题材，我更愿意把它当作散文来读。因为那是讲故事，也是感悟人生，如氤氲着怀旧金曲的文艺片，最吸引人的是故事中流淌的生的悲欢哀乐。《你不知道的“程电影”》、《常万能轶事》、《傻子五常》、《山中匪事》诸文，兼有《受戒》和《一天》的叙事风格，在平凡人琐屑的生活里挖掘生活的意义或无意义。《羊与羊倌》、《记忆与传说》、《老邦》引发的是更深层次的思考，关于人生价值的哲学思考。
有的人唯利是图，有的人修现世以求美好的来世，有的人愚蒙混沌，并不能顾虑到三餐之外的境界，这样的人活一世，和草木活一秋一样，悄悄地来，也将悄悄地去。但他们的人生也有被关注的价值，他们也会在同行者心中留下印记。近年来我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对我们有意义的？除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因缘际会能共行此生的朋友同事，为什么那些偶然路过的陌生人也能长久地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读《山西的大爷》、《陈仓沟记》、《早阳岗记》让我找到了答案，亲朋密友如同骨血肌肤，陌生人则如纹理间的皱纹、眉目间流转的秋波，正是因为有这些可待此时追忆的温馨，人生才变得可亲可爱。我们不仅牢记着攀越过的高山大川，偶尔也会想起那不经意间吹过的风，开过的花，装点了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或是细雨飘洒的秋日。
《记忆与传说》是小说部的扛鼎之作。它是个体的生长史，是那一片山野的叙事史，也是中国山乡农村的断代史。在电子科技之前的乡村生活是由艰苦的劳作和野性的传说组合而成的，传说是乡间教育的教科书，记忆是乡村经典的说唱节目，真真假假如同一部《山海经》，教人增长了想象和远飞的勇气。二淘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娃，浸润了山的灵性、野性，也继承了山的憨性、韧性，却也终究不失山的倔强、忠直。他在乡人的谈说中顽劣着、生长着，并完成蜕变，走出大山，然后功成身退，返朴归真，依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二淘，但又完全不同，从“看山是山”进阶到“山仍是山”。这是二淘的个人传记，也是无数同龄人的故事，在相当时期内也依然有后辈人循此前行。是耶非耶？得耶失耶？走过，路过，看过，听过，哭过，笑过，沉默过，欢欣过......这百般滋味的人生是二淘的，是陈老师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这样的笔力是值得钦佩的。
陈老师有相当的篇幅是在讲“旧事”，那些年代那些事于我是陌生的，但那气息是熟悉的。林虑地界过去有一种习惯——饭市，每于薄暮时分，辛劳一天的男人们聚在门口吃晚饭。左手端粥，多是小米粥或玉米糁熬煮而成，右手举一窝头，多是红薯面所制，菜碗就放在身前的条石或土地上，边吃边谈天说古。他们喜欢听阅历丰富的人讲奇闻异事，也喜欢逗弄诙谐的人说笑话。谈笑间的喟叹敬服，就把来源于乡间的人物品评和做人做事的原则传递给下一代，也把喜好恶憎分辨给人听。我姥爷年轻时闯过关东，曾是村人推崇的饭市主讲人，所以我十分熟悉那种讲述的态势。可惜那一代人逝去后，这种传统也随之消失。我在陈老师的故事里又感受到了那种氛围，这是千百年来流转于黄土地的思想与情感的空气，如白鹿原传播的情丝智缕，如今变得弥足珍贵而稀少。
在城市里扎下根的陈老师，讲述城市的旧事是不一样的语速和语势，冷静、峻刻，似乎外科医生把筋骨肠肚拨开来翻转开把腐烂处给你看，却并不表示同情或怜悯。《古城逸事》是看的我冷汗直流几乎不能完整阅读的。但这残酷的实录是需要极高的忍耐力和极冷静的剖辨力的，作者忍住不走出来评点，读者反倒被这冷静的叙述惊到冷汗与激愤齐出。
当然陈老师也讲时事，讲二淘和五月这样的“农二代”，在新时期的生活变迁，因为同根同源，总是抱着深切的理解与同情。而对于城市中光怪陆离的景象，陈老师就是微哂而戏谑的了。土地是人心坦诚的根基，勤劳是信义乐善的源泉，大概以大山的朴质宽厚，看到这样奇巧的心思是要哂笑之的。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不外是赞颂、批判、戏谑三类，人多求浓墨重彩、奇崛多变，陈老师却是从容简淡的，一如林虑山与林的沉静深潜，即便是批判也是温和的，不刀光剑影坏人心性。这是陈老师的君子风、长者风在文章上的气质流露。我们读了是会会心一笑的。
陈老师是我的大学老师，我应该称教授或先生的，但我喜欢称他老师。当初考入师院，我是怀着失落与不甘的，陈老师是我们的写作课教师，他在第一次课上公开而诚恳的表扬了我的作文，这给落寞中的我极大的安慰和鼓励，后来，陈老师推荐这篇文章到贾平凹先生主编的系列丛书《中国当代大学生文丛》之“散文卷”，父亲对此极为高兴，兴高采烈地将我的书在亲友中四处分发，而我却因为懵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浮沉于俗务而疏远了写作。直到多年以后，我可以坦然的与老师们相对漫谈，也可以坦然的面对自己，才和陈老师等诸位恩师有了更深广的接触。陈老师温和地说，你应该坚持写作的，语气中颇为遗憾，在我实感惭愧。如果我有陈老师这样的毅力和沉潜的孤勇，也许可以做出一些成绩来。往事不可追，唯有以陈老师为榜样，忘记世事浮沉以及时光流逝带来的消沉，一味的向前去。
仅以此文为贺，祝贺陈老师再获丰厚的成果。
陈才生教授简介
陈才生先生是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著作有：《女性作者写作的奥秘》《李敖这个人》《李敖思想研究》《李敖评传》《才女之路》《用生命种诗的人——王学忠评传》《地摊上的诗行——王学忠诗歌研究》《红粉三千，我只爱一点点——李敖情爱纪》《我的江湖越来越小——李敖师友纪》等。近期出版的《自在文录》全书有60万字，分为两卷，即散文卷《太行漫笔》和小说卷《林虑纪事》，这是陈才生先生近十年来的创作精品。
书评作者简介
黄宁，教师，广东省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日报》、《作品》、《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语文报》、《安阳日报》、《宝安日报》、《湛江日报》、《清远日报》等报刊平台发表散文近百篇。有散文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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